霜家大帅

【七剑 | 子时六刻】你的名字【文】【虹蓝cp】

【楔子】

梦中惊醒,汗流浃背。

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脖颈滑落,落在被帛上,绽开一朵朵花。

一个很可怕的噩梦——对于她来说,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可怕。

她梦见他被落石碾压得粉身碎骨,血肉模糊。

“还好,梦都是反的。”她低声呢喃,随即用袖子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,然后,像是被烛火烫着似的,她惊惶地缩了手。

她仿佛摸到自己的喉头,微微凸起了一块。

然后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:“啊!!!!!!!”

 

烟雨江南,迷雾笼罩着,江边的景色都朦朦胧胧的,像是晕开的水墨画。

他静坐在小茶馆,脸色有些苍白,微显病态。

茶馆外是水墨画,茶馆内的他也如同一幅静坐的水墨画。

突然,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,苍白的双颊泛起一阵嫣红。

他暗自思索着:该死,怎么刚来江南就感染风寒了,莫非有阵子没练剑,体质也变差了?

这还不算什么,人食五谷杂粮,总会生病的。

奇怪的是,自打他走出客栈,就看到街边的人对他各种指指点点,尤其是男的,看着他就像看着嘴边的羊羔一般,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把他吞了。

他知道自己是生得眉目清秀了点,可还不至于让一群男的这样色眯眯地盯着他看吧?

而且身上的味道比以前,貌似多了很多脂粉气。

大概是前天晚上灌了太多黄汤,喝得不省人事,连自己为什么会住在客栈都不记得了。

有个鹰鼻阔口,肥头大耳的彪汉朝他走了过来,手里抱着一坛酒。

来者不善。

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,静静地喝着茶。

彪汉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,从左眉延续到右腮,显得十分可怖,看过他模样的人都不敢再往那脸上多看两眼。

刀疤汉移出一张木椅,坐在他旁边,挤出一丝猥琐的笑:“小姐,可否赏光喝一杯?”

等下,他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听力是否出现了问题。

窗外的细雨落地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,看来他听力似乎比以前更好。

这个刀疤汉是来找茬吗?他分明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汉啊,除非是他眼睛有问题。

他忍不住开口道:“抱歉,我……”

然后他就怔住了。

他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娇弱甜美,还因为生病的原因略带沙哑。

这的的确确的女子的声音。

他开始呼吸急促,双手发力,指尖发白,连茶杯都被他握碎了。

刀疤男也被他这样的反应吓到了,干笑着道:“若是姑娘不肯,大可直言,不必如此……激动。”

他哑了半晌,而后抬起头,直愣愣地盯着刀疤男,冷不丁说道:“你再看看清楚,我究竟是男是女?”

刀疤男也怔住了,丢下一句“怕是个疯子”,抱起酒坛就走了。

 

【蓝兔篇一】

梅花坞,梅子正青。

她此刻在听香水榭急促地踱着步子,急得满头大汗。

跳跳看着她,轻轻展开折扇,缓缓摇着,一言不发。

她停住脚步,转头看向跳跳,道:“跳跳,你我同为七剑中人,同甘共苦肝胆相照,难道你不信我?”

跳跳苦笑道:“我知道,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离谱了,镜子你自己也照过了,你难道要我对着虹猫的脸叫你蓝兔?”

他并非不相信,只是不敢相信,眼前的人明明是虹猫,怎么神态,还有一些小动作,跟蓝兔如出一辙?

可是蓝兔,蓝兔明明已经……

难道上天也怜悯这对痴情人,不忍让他们就此生离死别?

蓝兔索性一甩袖子,气鼓鼓地坐下来,道:“那可怎么办,今天是我远在江南的姑父的五十大寿,我现在就算骑汗血宝马不吃不喝地赶过去,也来不及了。”

跳跳忍俊不禁。

因为,他很少看见虹猫这样气鼓鼓的样子,他永远是那样沉着冷静,像一座山。

尽管他知道,坐在旁边的人,其实是蓝兔。

逗逗一直一言不发,看着她,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,嘴里几乎能塞得下四个鸡蛋。

蓝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:“逗逗,你再这么看着我,小心眼珠子掉下来。”

逗逗只是道:“不可能!这绝对不可能!古有李玄借尸还魂,却也是鬼神传说,做不得真!”

跳跳摊手,苦笑道:“那眼前的情况,你作何解释?”

逗逗突然想起了什么,道:“如果虹猫此刻被蓝兔的魂魄附体,那虹猫的魂魄呢?”

三人面面相觑,最后跳跳长叹一声,道:“走,咱们去天门山后山。”

她看着墓碑上刻的字,有些出了神。

墓碑上的大字刻着:“爱妻蓝兔之墓”,旁边有一列小字:“虹猫谨立”。

她有些害怕,之前梦到的事情,到底还是变成了现实。

只是死的不是他,而是她自己。

上天终究与她开了个玩笑。

即便她现在活着,也是以虹猫的牺牲为代价。他们注定要阴阳两隔。

蓝兔很想哭,可是她哭不出来。

跳跳跟逗逗看她这副模样,都不敢吱声,默默地扛着锄头开始挖土。

然后他们合力将棺材抬了出来,将棺材盖掀开。

蓝兔看到自己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,面容依然姣好,似乎在沉睡。

跳跳道:“我们往你嘴里放了冰魄玉露,可以让你的身体长时间不腐坏。碑上的字,都是他亲手刻的,自那以后,他记性愈发不好,连你也……”

他猛地顿住,不再言语。

蓝兔看着棺材里的自己,异常冷静,缓缓道:“可是,我没有醒,或者说,虹猫没有醒。”

逗逗无奈地摇摇头,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看来,蓝兔你是借虹猫的身体活了过来,而虹猫他却……”

听到这里,她的眼眶终于湿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。

玉蟾宫桃花林。

林花匆匆谢了春红,落下满地的花瓣,像是铺着粉红的毯子。

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想记住她身上,或者说,他身上的味道。

其实在她看来,虹猫从来都没有离开过,这桃花林里,仿佛到处都有他的身影。

她不会像寻常女子那样为他殉情,她知道,自己好容易死而复生,她要为他好好活下去。

虹猫,黄泉路上,请你放慢脚步可好?不要那么快地走过奈何桥,不要立马喝下孟婆汤,我只求来世,能与你再续今生未了情。

风声渐紧,她回到了玉蟾宫。而后找来一个小宫女,问道:“你们宫主是怎么死的?”

那个小宫女见是虹猫,又惊又喜,道:“姑爷,你恢复记忆了?”

蓝兔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:“恢复记忆?”

小宫女并没有在意她的表情,只是自顾自地续道:“对啊,你啊,三年前身受重伤,幸得小神医妙手回春,才把你治好,可是姑爷你偏生又失忆了,小神医说啊,你这是中了奇毒,坏了脑子,这才得了失忆症,这些年大家都在帮你找回记忆,可你就是想不起宫主……”

蓝兔脑袋里“嗡”地一声,小宫女接下来说的话,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
失忆了,虹猫他失忆了。

他还没有喝下孟婆汤,就已经将我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。

老天,这究竟是前世修来的缘?还是命中注定的劫?

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。

 

戊戌年,六月廿九,晴。

宜,开光,嫁娶,动土。

忌,出行,安葬,修坟。

梅花坞毗邻着天门山,山涧叮咚作响,梅子由青转黄。

燕子作对低飞,掠过江面。空气有些湿热。

她在强逼着自己不去想他,去习惯没有他的日子。

然而那种思念如同附骨之疽,越是强迫自己不想,越是想得发狂。

一日,在经过逗逗屋外的时候,听到他跟跳跳在偷偷商议着什么。

她本无心去理会这世间任何俗事,可是,当她听到“虹猫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还是情不自禁的驻足门外。

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那大概是逗逗撩道袍的声音。

只听一个声音道:“你也觉得蓝兔当年死得有些蹊跷吗?”

是跳跳的声音。

另一个声音道:“不错,当年吴家堡的人搪塞咱们说,蓝兔是被魔教余孽所害,误中奇毒,不治而亡。可当时虹猫明明和蓝兔在一起,为何虹猫中毒只是失忆,而蓝兔却是丧命?”

吴家堡,吴家堡……

她也没再继续听他们说什么,默默地走开。

她还依稀记得,自己现在本当坐在吴家堡,为姑父贺寿,却阴差阳错,回了天门山。

月朗星疏,夜已深沉,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疲倦。

于是她回到自己的房间,躺在床上,希望第二天醒来,一切都只是一个梦。

 

 

 

【虹猫篇一】

冷静如虹猫,现在也真的冷静不下来了。

他反反复复地照着镜子,镜子里的姑娘明眸皓齿,眉眼如画,宛若天仙。

可他知道,那不是他。

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,他暗暗地想。

他常听说书先生说起齐女庄姜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美艳不可方物。如若庄姜在世,想必与镜中容貌相去不远。

他生平所阅美女无数,可是镜子里容貌,实在是惊为天人,他不由得惊叹着。

而且,仿佛在梦里见过,看到这张脸,他的心中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情愫。

他渐渐靠近铜镜,低声呢喃着:“可不可以告诉我,你的名字?”

一阵凉风拂进窗来,他的头又开始痛了。

这个毛病已伴随了他三年,尝遍了灵丹妙药都不见起色,到最后,他也不得不放弃了。

屋外还在下着小雨。

雨丝如帘,整个江南的美景就在这帘后。

既然哪儿都去不了,倚楼听风雨,也是别有一番情趣。

他将铜镜归还给店家,然后又坐在靠窗的木桌边品茶。

茶香袅袅,萦绕在鼻尖,也萦绕在他心间,他感觉今天心情格外地好。

或许是因为,他看到那张脸的缘故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那张脸,心情会变得特别好。

大约是因为,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吧,看到美好的事物,总会让人心情愉快。他这么想。

雨似乎渐渐小了。

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。

他往怀中一掏,想要结账,却掏出一个小盒子,上面刻着“寿”字,这时他才突然想起,现在的身体并不属于他。

摸姑娘家的身体,总归是不好的,想到这里,他的脸颊微微发热。

难道以后就不脱衣服,不洗澡不如厕了?除非是神仙。

大丈夫不拘小节,何况他又不是故意要冒犯人家姑娘的身子。

他左掏右掏,终于掏出一个小荷包,上面绣着一句诗:

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

字体清隽,银钩铁画,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。

他心头一暖,暗自发誓,就算找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这位姑娘。

他一定要跑到那位姑娘面前,亲口问她,她的名字。

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,还带着阵阵花香。

踏着青石小路,溅起的水花,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声音。

他觉得现在应该先回到听香水榭,找跳跳他们。

有他们在,不愁找不到被那位姑娘附身的自己。这样,也许就能知道她的名字了。

刚走出茶馆没多远,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沉重又急遽的脚步声,一人在背后问:“二小姐,是你吗?”

他回过头,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伯。

原来这位姑娘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。

他轻轻颔首,不置一词,生怕露出点破绽来,心中却是叫苦不迭。

看来在找到自己的身体前,行为举止都免不得要学学女子仪态了。

老伯却是很高兴,道:“二小姐,老爷一看到你拜上的寿帖,高兴得合不拢嘴,听说你一早来了江南,就叫人到处寻访你的下落呢。”

他皱了皱眉。

怎么,那位姑娘并非久居江南?

他只得回道:“如此,烦请老伯带路,与我上门恭贺你家老爷大寿。”

老伯听他语气有些奇怪,随即明白过来:“二小姐莫非对老爷还心存怨念?”

他看着老伯,眼神里充满了疑问。

老伯轻咳了两声,道:“之前那件事老爷确实做得过分了,可他现在已然悔悟,深恨自己听信小人之言,错怪你和虹猫少侠……”

他身体微微一震。

怪不得看这张脸这么面善,原来自己认识这位姑娘。

他嗫嚅着,想要问那位老伯她的闺名,却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

不行,一定要自己当着那位姑娘的面,亲口问出来。

 

今夜,注定是个不眠之夜。

宴客厅外挂着两盏大红灯笼,庭院里还有几个侍女跟小厮在放着鞭炮。

他微笑着,恍惚间有种过年的错觉。

此时已值暮春,离新年还有好一阵。

宴席上的宾客,大多都是大有来头的人,有峨眉武当的掌门,七星帮的总瓢把子,连深居简出的关外三侠也千里迢迢赶来贺寿。可见这家老爷也必定是江湖上的一号大人物。

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,别人来敬酒,他也只是微笑着一饮而尽,并不开口。

言多必失。他一直在这样暗暗叮嘱着自己。

此间主人见他一直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酒,便走了过去,和蔼笑道:“蓝儿,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?”

蓝儿,蓝儿。好动听的名字。

他也报以一笑,摇了摇头。

主人道:“今日来的贵客,半数都是为了一睹你的芳容,你若不出来,岂不是教他们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?”

于是,他便跟着主人走了出去。

烛火映照下,愈发显得他容光焕发,明艳照人,美得令人窒息。

主人拉着他的手,朗声道:“诸位,这便是吴某的侄女,玉蟾宫的蓝大宫主。”

场上一阵惊叹。

一个身穿杏黄道袍,白面微髭的中年人站起来,微笑着抱拳道:“素闻宫主美名,果然名不虚传,连贫道都忍不住动了凡心。”

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美妇柳眉微蹙,颇有不满:“身为方外出家人,怎可出言如此轻浮?成何体统!”

那道人拱手作揖道:“师太教训得是,是贫道失言了。”

吴老爷笑了笑,对他侄女道:“清风道长无心之言,蓝儿你别见怪。”

她点了点头,面色酡红,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。

于是她悄悄对吴老爷道:“姑父,侄女不胜酒力,就先在府上借宿一晚,多有叨扰。”

吴老爷笑了,道:“你我本是至亲,何必客气?我这就让老赵带你去你的房间。”

老赵便是他白天见到的那个老伯。

他和衣而睡,过不多时,便酣然入梦。

 

【蓝兔篇二】

她是被一阵鞭炮声吵醒的。

醒来就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味,然而她昨晚哪有心思喝酒?

这又是怎么回事?

她撑着身子准备下床,忽感喉咙里一阵麻痒,然后便是剧烈的咳嗽,脸颊也泛起一阵病态的晕红。

她苦笑,看来自己有时真的要注意一下身体了,连自己何时染了风寒都不知道。

很快她又发觉到了不对,这个屋子不是她在梅花坞住的房间,倒像是……

突然传来一阵扣门声,她试探性地应道:“谁啊?”

一个清脆的声音道:“二小姐,老爷夫人有请。”

看来她猜的没错,这是吴家堡,她姑父姑母的府邸。

她匆匆整理了一下发鬓,用热毛巾擦了擦脸,然后跟着婢女去见她的姑父姑母。

她姑母乍见侄女,自是喜不自胜,走上前去托着她的手,道:“好蓝儿,多年不见,出落得愈发标致了。”

吴老爷也笑着道:“蓝儿,你昨日送的贺礼很好,我跟你姑母都很喜欢。”

哦,是了,她本就是来祝寿的。

她下意识地往身上一摸,发现寿盒不见了,连她的荷包也不见了。

她静靠在摇椅上,默默地想着心事。

至少她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情就是,他还活着,而且已经回到了三年后。

她想不明白的是,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,会让她与他天人永隔?会让他永永远远地忘记她?

她又开始大声咳嗽起来,不停地咳嗽,咳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眼下也只能先把病养好了,况且,待在姑父家里,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变故。她这般寻思着。

一个身穿翠色罗杉的婢女端着檀木盘子缓缓走来,在她面前盈盈拜倒:“二小姐,这是老爷夫人特地嘱托,要婢子们熬的冰糖雪梨汤,能缓解您的咳疾。”

她疲惫地笑笑,接过汤碗:“劳你们费心了,代我谢过姑父姑母。”

喝完雪梨汤,她终于觉得周身渐渐有了气力,不再像方才那般虚弱了。

一只羽色赤红的鸽子在檐下盘旋飞舞,最后落到她的肩膀上。她认得出是他的鸽子。

想到三年后不能与他相伴,在阴间踽踽独行,她的心就隐隐作痛,痛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彻底撕碎。

她还是打开了信筒,取出了信笺。

“明日午时,望江楼聚。虹字。”

他也来了扬州?他为什么要来扬州?

她也猜想不透,有时,男人的心思也不比女人好猜。

她只知道,自己很想见他,从来没这么想过。

 

望江楼是扬州第一楼,也是江南第一楼。

这里不仅有美味可口的醋鱼,酱鸭肘子等各色菜肴,也有飘香十里桂花酿与桂花糕。

酒楼倚江而立,江畔还栽种着数株海棠花树。

枝间新绿一重重,小蕾深藏数点红。

味美,景美,是望江楼的两大特色,也成就了它在江南不可撼动的地位。

虹猫既没有喝酒吃菜,也无心看景赏花,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小巷转角处。

直到看到一抹青衫倩影,他的面容才舒展开来。

她看到他,开门见山地道:“你怎么来扬州了?”

虹猫觉得她的愠容难得一见,也是可爱,悠悠道:“想来就来了,一定要什么理由吗?”

她微微皱眉:“你不该来,也不必来。”

他眉毛一挑:“为何?”

她轻咳了两声:“关东匪寇尚未歼除,只怕夜长梦多,受苦的终究是平民百姓。”

他肃容道:“我正是为此而来。”然后又问:“生病了?”

她转过头,喝了口茶润润喉:“偶感小恙,无碍。”

虹猫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火气那么大,也没敢再问下去。

她趁他不注意,偷偷揩去了眼角晶莹的液体。

不是不想他来,只是觉得时间太短,太短,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和他做完。

她语气也缓和下来:“虹猫,你会不会,一直这样陪着我?”

于是他更加摸不着头脑了,不假思索道:“当然会啊。”

她追问道:“每天?每天都这样陪着我?”

虹猫沉默,心里却在叹息。他实在搞不懂眼前女子的想法,即便他们已经相处多年,生死与共。

男人若是自以为很了解女人,不是天生的疯子,就是十足的笨蛋。

半晌,他道:“蓝兔,你知道的,我们的时间与生命,都不是属于自己的。”

她极力压制住眼泪,声音沙哑道:“可我就想任性一回,好不好?”

跟他在一起的时间,真是过得特别快。

她回忆了一下今天的行程,不过就是在望江楼喝喝小酒,偶尔数数飘进来的花瓣,谈笑间,夜幕便已降临。

于是她带着他回到了吴家堡。

夜深,千盏灯。

这是她第一次写日记。

以往在江湖东奔西闯,出生入死,更有玉蟾宫中,日有万机待理,她根本无暇去记录自己每天发生事情。

这次却有不同,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日子,她想把自己每天的喜怒哀乐都写下来。

她想告诉他,以后若无她陪伴左右,这些日记或许能稍解愁思。

“他消瘦了许多,铜镜里的那张面容愈发憔悴了。

我也想跟他携手归隐,再不问世事,可,那又如何能够?

梅花坞的花真美,我知道,你现在一定倚着栏杆,赏园花聆莺语,本当是岁月静好与君同,可惜,我却不能在你身边。”

 

 

【虹猫篇二】

一觉醒来,已是晌午。

他的头还是晕晕乎乎的,看来昨晚的确喝了不少。

他仍旧记得那一杯杯酒灌下肚时,旁人那诧异万分的目光。

有人轻声嘀咕了几句:“蓝大宫主果然海量,咱们这些糟老头子,想不服老也不行了。”

他掀开被子准备起身,怀中的荷包就顺势滑下了地。

看到那个荷包,酒意也似乎清醒了三分。

屋外蝉鸣清脆,檐脚挂着水滴,看来夜里下过雨。

他推开门,就看到逗逗冒冒失失地冲他跑过来,还跟他撞了个满怀。

逗逗揉揉自己被撞得发红的鼻子,连声道:“抱歉抱歉,我也是激动了点……”

他奇道:“逗逗?你什么时候来扬州了?”

逗逗更奇:“啊?什么扬州?这不是梅花坞吗?”

他失声道:“梅花坞?我回到听香水榭了?”

溪涧畔的幽草绿意葱茏,这亭台水榭置于溪涧中央,颇有遗世独立,超然脱俗之感。

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祥和,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。

他低头,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,没错,是他前日穿的,他又回来了。

难道一切都只是一个梦?

 

跳跳看着他,逗逗也看着他,皆是一脸茫然。

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,笑着道:“你们这是怎么了?不认得我了么?”

逗逗老久才憋出一句:“你是……虹猫?”

他无奈地笑笑:“我是虹猫,如假包换。”

逗逗不说话了,眼神里还是满满的疑惑与不解。

他想起那位姑娘,正要询问他二人,却开不了口,脸上也微微发热了。

这种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,估计他俩打死都不会相信他曾经附体到一个姑娘身上,还偷偷拿走了人家的荷包……总归,是难以启齿的。

于是他也沉默了。

最后他起身道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
他独自一人,泛舟江上。

他也不划桨,任由那小舟东西飘荡,正如他的心,也始终在流浪。

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,明明有那么多亲如兄弟的好友,住的地方也是热热闹闹的,可内心却压抑不住那种寂寞。

直到,看到镜子里的她后,内心仿佛寻到了港湾,可以停靠。

他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着手里的荷包,除了一些碎银子,再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。

他又一遍遍地品读那两句诗,舌根泛着苦涩,心里也有些酸涩。

这会不会是她写给心上人的诗,借此表明心迹?

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。

眼前的景色,陌生而熟悉。

如果不是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个荷包,他一定会以为自己一直在做梦,连自己本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,他也不知道。

小舟顺流而下,天色也暗了下来,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天上挂着几颗疏星,倒映在江面。

远处传来几声蛙鸣,显得寥阔江天愈发静谧。

他实在没办法不去想她,可惜,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,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到她。

如若贸贸然去江南,偌大的扬州城,又何从寻起?

然而人生不就是充满了未知与挑战吗?如果不去找,又怎么知道一定找不到?

他就这么枕卧舟中,从流飘荡着,除了想见她,不再想其他。

他做了一个梦,十分香甜的梦。

他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,跟他日思夜想的那位姑娘一起,携手同游,好不自在。

他能看清那姑娘的轮廓,连睫毛他都能一根根数出来。

可是,他却只能看到那姑娘的嘴一张一合,听不到她的声音。

正当他要示意那姑娘写下来的时候,梦醒了。

他并没有躺在那叶孤舟上,而是躺在一张很柔软舒服的大床上,流苏锦帐及地,上边还绣着金边花朵。

 

【蓝兔篇三】

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波涛中翻滚着,巨浪滔天,一层一层接踵而来,不知要将她卷到何地。

然后她醒来时,发现自己跟在大海上漂泊,好像也没什么区别。

小舟狭长,仅容两人。

天地浩渺无垠,寂静无声,小船也不知飘往何处。

身上散发着男子的独特气味,她发觉自己又来到了三年后。

远处山清水秀,鸟儿啼声啁啾。

可她内心却在发愁,不仅发愁自己怎么回去,还在发愁自己的将来。

她不怕死,但最怕不明不白地死。

一个人明知自己会死,却无力去阻止,这是多么大得无奈!

这艘舴艋小舟,只怕也载不动她内心的诸多忧虑困苦。

船总算靠岸了。

再广阔的海面也有海岸,再长的路,也终会走到尽头。

她不知道自己随船只漂泊到了何处,只是信步走着,走着。

既然都出来了,何不顺流而下,到江南查访当年发生的事情?

玉蟾宫主正当妙龄,却不幸薨逝,想必当时定然震惊了整个中原武林。

从那日逗逗与跳跳的谈话来看,这件事情背后恐怕另有隐情,而且牵扯甚广。

她决心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。

长夜漫漫,也即将终结了。

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,没有一丝光亮,伸手不见五指,什么都看不见,只能感受到脖颈出不断刮过的阵阵阴风。

她还是这样缓缓走着,就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云破雾而来前,她倒下了。

然后等待她的又是无边无尽的黑暗。

 

 

 

【虹猫篇三】

这张床他还有点印象,那晚虽然喝得醉醺醺的,躺在床上的感觉却记得十分清楚。

不用想,他的魂魄又回到那姑娘的身上了。

这样的魂魄互换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?

他赤着足,推开房门,走出屋子。

屋外是一个很大的花园,树是绿的,花是香的,空气是清新的。

那天刚来的时候,他只顾琢磨着心事,还没有仔细看看这座宅邸。

现在看来,他仿佛走进了比方才梦中世外桃源还要离奇,还要美丽的仙境。

如果说听香水榭是淡雅的美,那么这座花园便是浓郁的美。

他竟有些痴了,恍惚中,竟看到他朝着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位姑娘走了过去。

然后头顶响起一阵声音:“醒了?”

于是他的梦又醒了。

他一抬头,怔住了,眼睛睁得老大。

来人被他这般盯着,也是浑身不自在,微笑着道:“怎么?一觉睡懵了?不认得我了?”

他呆了一会儿,突然冒出一句:“你是……虹猫?”

来人见他如此发问,也不着恼,只是淡淡地笑着,如暖风拂面。

然后他点点头道:“对啊,我就是。”

他不说话了。

在一个未知的地方,用别人的躯体看到了自己。

何其匪夷所思!何其玄乎其玄!

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,被他拉着到处走。

虹猫,应该说三年前的虹猫,当然看出了他的不对劲,可是问他,他也不回答。

虹猫只道他身体不适,所以变得寡言少语。所以也只能想尽办法逗他开心。

倘若他知道了真正的原因,只怕真的要惊得发疯。

被三年前的自己拉着到处跑,真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。

可是他现在不但不想笑,连哭都哭不出来。

直到晚饭过后,他们终于安定了下来。

缺月挂疏桐。

虹猫神神秘秘地拉着他到他的房间,轻轻阖上门,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,良久良久,他长吁了一口气,拉着他坐下。

他知道他有话要说,于是静静地凝注着他,等他开口。

在烛火的映照下,他分明地看到,虹猫的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。

他感到了接下来对话的不寻常,也许是一件关系重大的事情。

是否也跟这位姑娘有关系?

虹猫突然道:“蓝,我知道这话你听了不高兴,可我还是要说。”

他轻轻颔首。

看到他点头,虹猫从心底涌出一股勇气,于是他正色道:“我现在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,你的姑父就是关东十三寨的总瓢把子,也就是群匪的头目。”

就是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?他想起那天看到那位老人的时候,老人的眸子总是亮晶晶的,就像是心底一直有一团燃烧着的熊熊烈火,使他看起来永远斗志昂扬,永远那么年轻。

他也想起了那天晚上,以及今天,老人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。

他不敢相信这么好心的老人,会去做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。

可是一个人总是会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,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自欺欺人的原因。

他没有搭腔,他想继续听他说下去。

虹猫接着道:“你的姑父吴老爷,当年一直反对黑心虎称霸武林,我只道他也是正派中人,不忍生灵涂炭,哪知他却是另有图谋。”

“他在人前装得刚正不阿,铁面无私,背地里却与贼寇来往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”

“他娶了你姑母,只怕也是掩人耳目,毕竟,玉蟾宫为武林正派,你姑母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。”

黑心虎,玉蟾宫……

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既熟悉,又陌生,既近在咫尺,又遥不可及。

虹猫见他没反应,不敢揣度他的心意,只是续道:“非我小人之心,蓝,这几天你要提防着点。”

他低低地回应了一声。

虹猫又道:“这几天,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,而且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。”

 

 

 

 

【蓝兔篇四】

她还没起来,就感觉到了一阵杀气腾腾。

行走江湖多年,她的感觉一向很敏锐。

这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杀气,隔着门板她都能清楚地察觉到。

如果这就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,那么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

她要改写历史,她不愿意就这样向命运低头!

她跟他还未终成眷属,她怎么甘心就如此与他中道别离?

被窝里的冰魄宝剑被她紧紧地握在手上,早已捂热。

她已是满头大汗,香汗湿透重衣。

门被推开,一个人缓缓走进来,脚步轻盈,无半点声响,可见来人轻功极好。

她背对着门,看不到来人的脸。

但是她感觉不到方才的那股杀气了。

她忽然发现心跳得很厉害,似要跳出胸腔,脸上一片绯红,呼吸有些急促。

就连紧握着冰魄剑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。

小屋幽静昏暗,明明是白天,却还点着灯。

“蓝兔。”

果然是他。

她正要搭话,却听他道:“嘘,别出声。”

她霍然起身,眼神有些惊愕。

虹猫低声道:“你速速更衣,我们即刻就走。”

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的样子,忍不住轻声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虹猫沉声道:“先别问,晚一步我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了!”他立马背过身去。

她不禁变色,却也只是匆匆换好衣服,不再多问。

夕阳西下,暮霭沉沉。

虹猫的面色十分凝重,她却满怀心事。

她的风寒尚未痊愈,于是找了家小饭馆稍作休憩,顺便填饱肚子。

“飘香馆”作为扬州老字号饭馆,虽然不大,却从早到晚客至如云,生意兴隆。

他俩选了一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,不一会儿,小二就将美食佳肴一一端上来了。

有红烧狮子头,清蒸鲢鱼汤,还有四喜丸子,虽然比起邻桌诸人,他俩的饭菜不算丰盛,对他二人来说,却是足以裹腹了。

看着满桌的饭菜,她反而有些食欲不振,显得心事重重,这自然逃不过虹猫的眼睛。

她悠悠地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如果你所说不假,那我的姑母岂非还蒙在鼓里?”

虹猫道:“不错。”

她又叹道:“这般不辞而别,颇有不敬之处,至少,咱们得向她老人家说明情况。”说罢又咳了两声。

虹猫也叹道:“不错,不过事急从权,迟一步,咱俩都有性命之忧。”

“难道我姑父有非杀你我不可的理由吗?”

“有。”

“是什么?”

“我是七剑之首,你是玉蟾宫主。”

她哑然不语,这个理由,确实足以让她那位道貌岸然的姑父起杀心。

她到底还是硬逼着自己胡乱塞了几口。

不论接下来是要长途跋涉,还是要留下来应付各种未知的情况,都需要充足的体力和清醒的大脑。

心里装着太多事,就算面前摆着山珍海味,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。

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时日无多的事情,转而担心起她的姑母。

她放心不下她的姑母。

虽然虹猫说日后会找机会和她姑母解释清楚,但是谁又能保证不会出什么变故呢?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

晚上,他二人随意寻了家小客栈投宿,她趁着夜深人静,换了身夜行衣,独自一人悄悄潜回了吴家堡,去给她姑母报信。

她做的这些事情,虹猫自然是不知道的。

庭院深深,只余浮动着的暗香,园中小塘倒映着天上灿烂星河。

吴家堡虽大,也空,偶尔能看到几个提着宫纱灯的婢女经过。

她蹿上一面矮墙,轻轻一跃就进去了。

她离开时曾将府中重要人物的居所默记在心,现在她正沿着一条长廊摸过去,长廊尽头就是她姑父姑母的住处。

此时已是夤夜,房间里还亮着灯,像是在等待着某人的到来。

夜色平静入水,有风拂过,却还是寂静无声,静得连她自己的心跳都听得到。

一片彤云悄然而来,遮住了漫天繁星。

红灯高照,园内不知何时起了雾。

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笼的映照下,竟像是飞溅出来的血花,显得长夜愈发清冷。

她敛声屏息,足尖轻点,跳上房顶,随即一个倒挂金钩,将耳朵贴上房门,凝神静听。

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。

她心中一凛,那是他姑母的叹息声。

只听她姑母道:“蓝儿忽然不辞而别,倒真教我挂念。”

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柔声道:“多半是让姓虹的那小子带走了,他俩这几天形影不离,蜜里调油,蓝儿若是由他保护,不会有事。”

这必是吴凛——吴凛是她姑父的大名。

又听她姑母悠然道:“小别胜新婚,何况蓝儿这些日子身子虚弱,病情总不见起色,让他小两口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,只不过,这样不告而别,却让我有些不悦。”

她听到“小两口”的时候,连耳根子都羞得红透了。

吴凛轻声笑道:“别多想了,更深露重,早些歇息吧。”

屋里的灯一下子就灭了。

只有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还在随风摇晃着,浓雾愈发浓了,连风也吹不开。

她静静听了许久,始终听不出任何端倪,倦意也如洪水猛兽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。

忽的听到耳畔一阵轻微的响动,她猛地扭过头,看见一双眼睛正对上她的双眼,眼神清澈又空明,眼角弯弯,带着三分慵懒,三分宠溺。

是虹猫。

她拉着虹猫轻轻巧巧地跳上屋顶,正要与他细声解释,虹猫摆了摆手,指了指她,又指了指自己,意思就是:不管做什么,都要在一起。

她心口一暖。

所谓的心有灵犀,大抵也不过如此了。

可惜,现在屋子里却突然安静下来,只能听到她姑母接连不断的叹息声。而后院落的东北角传来阵阵惊呼:“走水了!”

“怎么回事?”是她姑父吴凛的声音。

“凛哥,你去看看,别是有贼人闯了进来。”她姑母道。

看着吴凛远去的背影,虹猫低声对她道:“莫非除了咱俩,还有别的人也潜进来了?”

她摇摇头:“不论如何,我都不希望伤到我姑母,她半生孤苦,好容易改嫁到吴家堡,却又……唉,我自小就受她恩惠,自娘亲仙逝,她待我一直视如己出。虹,要不咱们直接挑明来意,将咱们怀疑之事原原本本地跟姑母分说明白吧。”

她没有立即等到回应,隐隐约约还听到虹猫似乎还暗暗叹了口气,万般深情与无奈,似乎都化作了这一声轻叹。

良久,只听虹猫道:“蓝儿,我陪你一同下去。”

她轻笑,冲他眨了眨眼,虽然也不知在这漆黑深夜中他是否看得见:“好。”

“姑母,蓝儿特来告罪。”

她拉着虹猫的手突然没来由地轻颤起来,虹猫也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。

他们二人的手本都是有些冰凉,握在一起却好像一下子有了温度。就好像一丝小火苗窜进了二人的四肢百骸,周身都是暖洋洋的。

她姑母似乎对二人的到访颇为诧异,眉头拧得死紧:“蓝儿,你现在是愈发没规没矩了,不辞而别倒也罢了,深夜却又不告而来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她走上前,拉着虹猫一起拜倒,道:“请姑母见谅,蓝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

话到嘴边,她忽然哽住,怎么也说不出口了。

她要怎么告诉她姑母?难道要说,你丈夫是个两面三刀,暴虐嗜血的奸猾小人?只怕任谁也无法相信她这番说辞。

她虽然可以断定,自己身亡之事必定是吴凛所为,可坏就坏在,她一点证据也没有,甚至连自己怎么为吴凛所害都不知道。

虹猫却忽然开口道:“蓝伯母,我们深夜造访,一是为了告罪,其二,则是为了给伯母示警。”

蓝姑母闻言抬眸,眉毛轻挑,目光闪动:“哦?示警?”

虹猫道:“正是,晚辈前些日子从关东赶来,想必关东十三匪的名头,蓝伯母大约有所耳闻。”

蓝姑母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虹猫道:“晚辈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表明,这关东十三匪的总瓢把子,便是尊夫吴凛。”

“荒唐!”蓝姑母一拍桌子,霍然起身,怒道:“虹猫,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吗?”

她不等虹猫回答,继续呵斥道:“你与蓝儿两情相悦,我与她姑父亦是早已知晓,此番邀你和蓝儿前来,除了为她姑父祝寿,更是想为你二人做个主,早日将这亲事定下,你却这般怀疑蓝儿的姑父,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”

她浑身一震,颤声问道:“原来……姑父竟是这般心意么?”

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,包括今晚吴家庄忽然走水也有些蹊跷,却偏偏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,正要与虹猫继续商量,忽然浑身乏力,四肢抽搐,目之所视皆有重影,她与虹猫对视一眼,两人皆是心中一惊:不好,中毒了!

随后,二人便纷纷软倒在地,不省人事了。

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,她用暗藏在袖中的发簪狠狠地往臂上一扎。

放出毒血后,灵台也清明了许多,没有中毒伊始时那般昏昏欲睡了,然而全身还是软绵绵的,没有半分气力,待她发现周围还有别人的时候,连忙紧闭双目,装作未醒。

虹猫就躺在她身边,不知是生是死。

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奇异又浓郁的幽香,香味直往人的鼻孔里钻,令人窒息。

“好蓝儿,你不该喜欢这臭小子的。我与你姑父说是错怪他,也并非完全错了,他这般好管闲事,把你也给带坏了。”

她认出那是她姑母的声音,恐惧,不安,愤怒……各种情绪如同虫潮,密密麻麻地涌上来。

她全身的每根毛发都在颤抖,但偏偏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保持平静。

“蓝儿,你知道,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?”她的姑母,蓝霜独,桀桀笑着,让人不寒而栗。

“你们七侠,总想着要行侠道,救世人,你可曾想过,这些刁民,他们该不该救?”

“我承认,关东十三匪确实横行无忌,杀人如麻,从不问该杀不该杀,就算我们这些人,在你们七侠眼里,在我那好哥哥的眼里,都是为祸人间的大魔头。”

“可我当年……我当年……又何曾不想救世?……”

“我曾救下河东付桓一家五十余口人,可他们呢,他们怎么对我的?他们将我的姓名来历透露给了他们的仇家,害死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……”

“我为了躲避他们,才不得已改嫁到这吴家堡,我向我的好哥哥,你的好爹爹求助,可他呢?他却怎么说的?”

“他说,‘妹夫跟小外甥是意外身亡,我们没有证据,根本不能随便杀人’,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哈哈哈哈,他一辈子都想着锄强扶弱,解困济贫,却连自己的亲妹夫都救不了……”

“你跟虹猫今晚突然回来想干什么?杀了我?哈哈哈哈,真不愧是哥哥的好女儿,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哈……”

她愈听愈是震惊,冷汗涔涔而落,内心一片冰凉。

她万万没想到,自己敬爱一生的姑母,竟然有着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往,竟然有着这样阴暗污秽的内心。

就仿佛她珍爱就多年的点心,一直舍不得下口,突然发现那点心居然从里面开始溃烂,发臭。

就在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从窗棂照进屋子里的时候,她忽然觉得全身轻飘飘的,魂魄好像被一下子抽出来,高高抛起,随后重重跌落,之后,又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【虹猫篇四】

他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。

荒山寂寂,绿草如茵,蝴蝶飞舞,送来花香阵阵,还混合着一阵阵从远山传来的木叶的芬芳。

他知道每天醒来必定有不一样的惊喜,甚至是惊吓,他已经习惯。

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,就是去江南寻找那位姑娘。

听昨晚“自己”说的话,好像那姑娘此刻身处龙潭虎穴而不自知,须得尽快提醒她,要她多加防范。

于是他不再多想,一直朝着东边走。

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,停住了脚步。

昨晚的“自己”,似乎与那位姑娘格外亲密。

难道他们本来就已经在一起了?

难道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吃自己的飞醋?

自己吃自己的醋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那为什么自己身边却找不到那位姑娘呢?

头又开始痛了,痛得要裂开。

不想了不想了,横竖等见到那位姑娘,不就都明白了么?

徒步走到扬州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。

这一路日晒雨淋,他身无长物,仅余一把佩剑及怀中荷包,只得到处寻找密林或房屋遮风避雨。

沿途的人看他穿得落魄,一袭白衣短打衫上却沾满了灰尘,长靴满是泥泞,可是一看到他手中佩剑,就立马换了张微笑的面孔。

他抚摸着手中长剑,像是抚摸着相交多年的老友。

这把剑似乎有种魔力,能让看到它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,恭恭敬敬。

这一日,路上突然下起了暴雨,暴雨如注,打在地上“噼里啪啦”作响。

偏偏他行走在一条鸟兽绝迹,人迹罕至的荒路上,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。

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法子躲雨。

不过他本来也不想躲,反正就算跑得再快,也还是要淋雨的。

既然不知道前方有何未知的凶险,既然无论如何都躲不开,为何不大大方方地去面对呢?

 

夏日的暴雨就像顽皮的孩子,来得快,去得更快。

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,到处都能听到雨水掉落在地面上的吧嗒吧嗒声。

他一路走,一路用自身的纯阳内力将衣衫烘干了。

——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,一旦碰到倒霉的事情,接下来就会不断地走霉运,同样的道理,好运的事情一旦发生,接下来就会不停地交好运。

于是暴雨初歇,天气转晴,他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房子,茶香袅袅,雾气氤氲。

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。

简陋的小茶棚,招待着各式各样南来北往的客人。

他坐下,向堂倌大致询问了一下去扬州的路程,之后就要了一壶上好的普洱跟一碟花生米。

距离扬州城已不到二十里,看来很快就能找到那位姑娘了。

他的双颊由于内心的激动微微泛红,手有些颤抖。

至于到了扬州城,要如何去寻访那位姑娘,到哪里才能找得到,他也懒得去想了,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,有缘总是能见面的。

然而愉快并非总是好事,他心里太过愉快,以至于他差一点忽略了背后一股森寒的剑气,以及背后那一双双阴鸷恶毒的眼睛。

 

黑夜很黑,长街很长,只能看到一点零零星星的灯火。

他不怕,因为他的眼睛生来就能夜视,就算在黑暗中用他的长剑刺中一只蚊子的翅膀,他也不费吹灰之力。

只是今天他总觉得,后面多了几双眼睛,盯得他浑身不自在。

在茶棚他就觉得不对劲了,于是连茶也没喝就匆匆上路了,他希望那是错觉。

被人盯梢,做什么,心里都会有点别扭。

他回忆起自己近来可有与什么人结梁子,又或者路经某地未能拜访熟人,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没有。

这几年,他长居在听香水榭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如今第一次出远门,又会跟什么人结怨?多半是当地的山贼盗寇。

他只是奇怪,为何普通的山贼,居然会有如此强悍的剑气,似乎不用靠近都能杀人于无形。

他索性驻足而立,朗声道:“不知哪位道上的朋友,可否现身一见?”

长街空空荡荡,冷冷清清。

他说完那些话,周围仍旧死一般的沉寂,然而没过多久,四下里都是衣袍抖动的声音,几个人如飞鸟般掠过来,站在他面前。

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样貌,从身形来看,都是些魁梧大汉,偏偏落地时身法轻盈,悄无声息,可见轻功已臻上乘。

他与那伙人虽然相隔五步之遥,却依旧能感受到那无形剑气,便如同这黑夜一般笼罩着他的全身,压的他喘不过气来。

他不禁握紧了腰间长剑。

他看着眼前这些人,脖颈处冒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。

他不知对方武功深浅,不知对手身份来历,如若贸贸然出手,吃亏的只能是自己。

可眼下这种情形,他还有别的选择吗?

其中一人声音沙哑着道:“阁下尊为七剑之首,自然不会将我等无名小辈放在眼里。不过,敝帮上下听闻阁下光临,自然都想一睹尊容。”

他一挥衣袖,冷冷道:“即是如此,诸位为何在茶棚不干干脆脆地走上前来看,偏要等到黑灯瞎火的时候才现身?”

他一面说着话,一面看看周围的环境,顺便让自己放轻松一点,他觉得现在自己崩得太紧,就像拉满的弓弩,随时可能折断。

高手过招,最忌讳这一点——强弩之末。

剑光流动,熠熠生辉。

他忽地跃起,赤光长剑似毒蛇獠牙般直指中间为首那人。

一丝寒光反射,照亮了那人的脸孔,虽然他将自己的脸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,但仅露出的那双眼睛里,似有冰霜凝结,又似有烈火中烧。

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,一阵冷意也直从后背爬上后脑勺。

这些年他虽然深居简出,隐迹江湖,对练剑之事却丝毫不曾懈怠,仿佛只有这样永远不知疲惫地练剑,才能稍稍填补他心中空缺的部分,即使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感觉。

所以,即便那些黑衣人如何配合有素,滴水不漏,却也伤不到他分毫。

然而,纵使旁人伤不到他,他也无法摆脱那伙黑衣人的击杀,一时间缠斗得难解难分,战况始终胶着,谁也奈何不了谁。

“虹猫少侠。”为首的黑衣人忽然开口道。

他心头一震,冷冷道:“阁下还有何见教?”

“见教不敢,不过,”那黑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,道,“少侠此来不就是为了恢复记忆么?敝帮也是与少侠神交已久,为何偏偏不肯与在下走一遭呢?”

他漠然,长剑轻点其余的黑衣人,道:“这便是你们的邀客之道?”

为首那黑衣人道:“敝帮邀客,自是有些与众不同,行非常道,做非常事,难道少侠对三年前蓝宫主无端薨逝,当真一点疑虑也没有?不巧,帮主他老人家对其中内情略知一二……”

他听到“蓝宫主”三个字,不等那黑衣人说完,立马格开左右几人的攻势,收剑停手:“好,我便跟你们走一趟。”

 

当蒙眼黑布取下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小山洞里。

之所以能判断自己身处山洞,是因为他看到了洞口幽暗的烛光,烛火忽明忽灭,仿佛随时要被山风扑灭。

“少侠不必惊慌。”这是一位老者的声音。

他轻声回应:“自然不会,前辈想必也知道我要问什么。”

洞外,黑夜也渐渐淡了,变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灰色。

这些天,他总觉得脑海中的蓝衫倩影愈发清晰起来,许多封存已久的记忆也呼之欲出,偏偏好像少了一些关键点,每当他用力去回忆的时候,脑子就突然间变得一片空白。

他在等那位老者说出当年的真相,填补他的这些空白。

那老者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,道:“少侠不怕有陷阱?这么信任老夫?”

他淡淡道:“直觉罢了。老先生也应该说说,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请我过来了?”

那老者反问他:“少侠可还记得当年为祸武林,强占关东的关东十三匪吗?”

他当然知道,即使没了记忆,逗逗与跳跳谈论起关东十三匪的时候,总是咬牙切齿,恨不能生啖其肉。

因为,关东十三匪的总瓢把子,就是导致玉蟾宫主丧生的罪魁祸首。

那老者又道:“当时世人都以为,关东十三匪的总瓢把子是吴家堡的堡主吴凛,可真相却是……”

真相是,吴凛的发妻,玉蟾宫主的姑母,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!

……

……

“发生这样的事情,谁也没有料到,等我回去的时候,蓝儿她已经……”

老人摇摇头,没有再说下去。

他似乎也猜到后面的结局了。

然而,就在他听完老人最后的一声叹息时,突然一阵天旋地转——

他知道,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魂魄交换了。

其实,他还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,甚至有关那位蓝姑母以及那位蓝儿的事情,他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所有人的言语中。

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,却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来。

因为,那不是他心里真正的她。

啊,有点可惜,我还是没能知道你的全名呢,蓝儿。

他不免有些遗憾地想。

 

 

【尾声】

在天门山上,有座玉蟾宫,而在天门山的山脚,有一无名湖,有一梅花坞,在梅花坞的听香水榭里,每天都能听到有人札扎弄机杼。

然而,织布的不是别人,是年少时期便扬名江湖的七剑之首,虹猫少侠。

“蓝兔,你何必要如此自苦?”逗逗有些看不下去了,“你整天把自己关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你是要把自己一辈子锁在这里吗?你忘了自己身为七剑之一的责任了吗?”

“有什么不好?”“虹猫”微微侧首,笑了笑,“江湖诸多纷争,是非曲直我也看不透了,现在这样,不也挺好么?”

自从那日之后,魂魄便再也不曾交换过。

她也想过自己的日后,为他复仇讨还公道?还是平平淡淡了此残生——反正她早已是他的人,改嫁一事,休要提起。

想了想,还是就这样继续庸庸碌碌下去吧,没了他,无论过多久,无论去到哪儿,日子似乎都是索然无味。

既然都是一个样,那么出去行走江湖,跟在梅花坞织布,作何区别?

虽然外表看着是虹猫,只有逗逗跟跳跳二人知道,内里,是蓝兔。

这样不是挺好么?“虹猫”照着镜子,默默地想。

本来我们之中,只能活一人,而现在,我们都还活着,不是么?

蓝兔将双手轻轻覆在胸膛,感受着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火热的心。

那颗心,不是为她一个人在跳动着,而是为了他们两个在跳动着,直到生命尽头。

“……将咱两个,一齐打破,用水调和。再捻一个你,再塑一个我。我泥中有你,你泥中有我。与你生同一个衾,死同一个椁。”

这可不是,将咱俩一齐打破,糅合在一起,再也分拆不开了么?

念及此处,她忍不住从怀中掏出那个荷包,轻声念着上面的字:

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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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产虹蓝,三次元忙所以不定时更新,点关注需谨慎,最后,不是太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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